【2015歷史之夜專欄】〈男人‧人‧ 女人〉

〈男人‧人‧ 女人〉

蕭瑋萱（現為台大歷史系二年級學生）

壹、 緒論
在社會道德的鄙視下，藏身於法國陰暗角落裡的妓院，裏頭那些以衣著和妝髮包裹自我的女人，或漠然或熱切或沉痛地見證歷史轉變和世代的興衰。在這裡，筆者嘗試以《巴黎妓院回憶錄》這部情慾片經典，試圖從時代、環境、情慾，探究當時的妓院文化，女人在時代下的地位、愛慾、感情及生計的出口以及身為人的本質。

貳、 正文

• 歡迎來到L’Apollonide
  19世紀末的法國巴黎，繁華、頹靡、冷漠，在世紀末的盡頭，L’Apollonide，拉普蘿奈，這裡擁有全巴黎最後僅存的溫暖。
  這是間妓院，高級妓院。香水與古龍水在身上黏附著，酒與香檳的甜摻雜著濃濁的菸味，在空氣裡混和出一股醉人的甜膩香氣。
  瑪德蓮，在夢想「恩客」能真正愛上她並向她求婚之際，卻被利刃劃開雙邊臉頰，成為「微笑妓女」，用她那畸形怪異如小丑般的笑容，看著所有進出拉普蘿奈的男人，看著巴黎妓院從興盛到頹圮。
  面對政府政策的轉變、性病盛行、社會一日復一日不友善的對待，女孩們依舊努力為生活綻放最後的溫暖與歡笑，因為這裡是L’Apollonide，拉普蘿奈，巴黎最璀璨的地方。

• 世紀末華麗的背後──管理制度的興起
  將這部電影的時代背景往前提一些來看，也許可以更清楚法國十九世紀末妓女生活的處境。
  「妓女」這個職業出現的年代已不可考，暫且按表不提，我們將時空拉到十七世紀時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本身對妓女賣淫行為的態度和表示。路易十四嚴禁娼妓的出現，命令將妓女關進醫院甚至流放，但這樣的策略並沒有就此帶給社會安定，反而導致當時性暴力、性騷擾的事件頻繁。因此法國大革命（1789-1799）後，資產階級掌權，引領法國走向新的、追尋個人自由、講求科學精神的劃新時代的同時，執政階級開始以「管理主義」取代法國舊時的「禁止規定」處理娼妓問題，連教會也以「防止情慾氾濫」等為由，默許「公娼」 （fille soumise）的存在。
  正式開始推行「公娼管理制度」是於七月王朝（1830-1848）初期，但早在十八世紀末期，公娼管理制度還在研擬階段之時，巴黎市警察局已經開始了登記程序，而更加引發後世爭議的則是：這項管理制度從未獲得立法機關的承認。
  立法機關從未通過且認可，使管理制度的合理性和條約內容的精確性備受質疑，同時警察機關的權力也開始無限增生。
  警察操著妓院的生死大權，以妓女本身來看，若不遵守「管理」規定，如：

  「在禁止的場所出現、在不適當的時間露面、白天在街上散步以致引來別人的注意、妓院健檢期間缺席、向人請求施捨、出門未戴帽等。」

  都會遭到十五日到一個月的刑罰，如果有更嚴重的「失誤」或「挑釁」，例如未按時接受健檢等，刑罰則會更重。 若以妓院為一個整體來看，妓院老闆（通常為年紀稍長的女性）須向警察局申請，經過一連串繁瑣的申請流程，包括須提出土地所有人或房東的同意書，警察機關派人調查身家等等，獲得許可之後方可開業。
  另外，警方有勒令妓院休業、停業，甚至撤回、取消其設立許可的「職權」。妓院若想要長期且不受打擾「良好」地經營下去，勢必要與警察機構打下良好關係，妓院老闆交際手腕得夠好，才能有效避免或化解警方的刁難。

• ──制度的沒落
  回歸到L’Apollonide的時代背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公娼管理制度逐漸沒落，終至廢除，和警察機構濫權、妓院和私娼競爭激烈、性病盛行且治療效果低落等等有關。
  妓院生存日益艱難之下，許多高級妓院為了因應日趨激烈的工作競爭（私娼盛行）、大家對性病的害怕等等，提供了許多「客制化」的服務。例如為無法勃起的老人設置「鏡間」用窺視的方法滿足性慾，或用撫摸、親吻在他們面前自慰等方式；為客人扮成人偶娃娃或日本藝妓（如影片中所見）；甚至有些妓院會專門提供給性虐待狂、性受虐狂等特殊需求的客人不同服務。
  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下，以父權主義思維為基礎打造的公娼制度，將妓院視為「己任」，嚴格管控妓女們的生活，讓男人能有「安全無虞」的妓院進行性交易，盡情滿足「人性本能」（古怪或變態的性需求），但妓院裡妓女生活卻因此更加艱難而噁心，甚至無法正常上街，只能偷偷摸摸地活著。已經無法擁有自己的身體，在公娼制度下更沒有了時間和生活，這是公娼制度打著「完善健檢體制」和「完整監察制度」旗號下，真正受壓迫者敢怒不敢言的悲哀。
  廢除管理制度主義的興起也是另一項造成公娼管理制度走下坡的重要因素，但礙於篇幅之故，在此恕不贅述。

• 有男人的地方就有妓院。
  筆者在此想用一些當代畫作，簡單地用不同的角度，更多元的面向切入十九世紀末的妓院生活。
  羅特列克，一位世紀末的畫家見證了當世的哀愁，他以朋友與觀察者的角度和妓女們一同生活，除了畫下妓女們的溫存纏綿外，也為當時妓女們其他私生活留下最真實的紀錄，例如：打扮梳妝、沐浴、性器官檢查、甚至姊妹們之間的愛戀情愫，也在他的畫筆下一一揮灑。以下兩幅羅特列克有關妓女的畫作，與兩禎L’Apollonide電影劇照，（前一幅為等待做性器官檢查，另一幅為等待客人）做兩者的對照：

　　　

姆蘭街的身體檢查, 1894年　　　　　　　　　　　　　　　　　在姆蘭街,1894年

同樣的害怕、無奈、面無表情；同樣的華服、等待、疲倦。
萬分寫實，更顯悲哀。

• L’Apollonide──煙火消逝前的璀璨
  拉普蘿奈，來自不同背景與階級的女孩擁有最姣好柔軟的身體，穿著精緻華麗的衣裳，夜復一夜，用溫暖的肉身慰藉巴黎。
  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來到拉羅奈普，老闆直直地盯著她的裸體，打量了半天，質問她來妓院的理由，她回答：「尋找自由。」
  老闆聽到後發出一聲古怪的喉音，是笑聲，是哽咽，包含著可笑、滑稽、悲憫、跟更多的無奈。
  電影的中後段，女孩沒有遵守約定，離開了拉普蘿奈。
  她愛這些姊姊們，愛這些給他關懷、給她安慰的家人，可終究抵不過身心靈帶來的折磨與痛苦。她是裡頭唯一沒有負債的女孩，所有要走時沒有太多顧慮，一個皮箱，一個擁抱和一個親吻，她脫離了這個監獄。
  其實他們每一個人都想離開，不論是以何種方式，嫁人、受包養、被贖出，還是拼命得賺錢還債，每一個都做著這樣的美夢。即使大家都親眼瞧見了瑪德蓮的慘劇，她們依然勇敢的，不放棄任何希望的，希望能有個人會真心愛上自己，期待著能脫離這地方的一天。
  瑪德蓮是整齣電影最美、最富戲劇張力、也最悲慘的一位女性。她被客人劃破雙頰，最後還為了挽救拉普蘿奈日漸衰頹的聲勢，參與了一場荒謬變態的性派對，遭受非人類的戲弄、欺凌和性暴力。她滿身傷的回來，在姊妹面前輕輕揭開黑色蕾絲面紗，嘲諷似地開口：「嘿，看看這個魔鬼。」
  一句話，道盡所有辛酸和疲憊。姊妹們聽到後，有的人眼睛朝旁邊眨了眨，轉了一圈忍住眼淚，有的人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氣。染上梅毒即將不久於逝的朱莉，堅強地張開雙手，緊緊抱著瑪德蓮，抱著生命，也抱著希望和愛。
  她們不曾擁有過甚麼，卻在這紙醉金迷的監獄裡擁有了彼此。
  歷經滄桑和苦痛後，最頑固，最堅韌的愛。

參、 結論

• 男人‧人‧女人──美人魚的悲鳴
  手指沾上一點香檳，就可以在水晶杯緣滑出美人魚的聲音。當那嗡嗡細長的鳴聲響起，女人不再是女人，甚至不再是人，成為沒有靈魂的商品和性工具，在男人的摧殘下發出一聲又一聲美人魚的悲嗚……。

  「如果可以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做愛」

  「做這一行不是人幹的，是被人幹的」

  妓女在法文裡俗稱為la putain源自拉丁文中putidus，取其「腐敗、發臭」之意。 妓女在男人眼裡如此不可或缺，卻又在離開溫存地後極力打壓作賤，也許我們不該否認或刻意看輕人們的生理需求，不管是男性或女性，但我們該注意的，是在滿足性需求後，卻將妓女視為「道德垃圾」的態度與某些國家罰娼不罰嫖的政策。
  還有那些遭強逼、誘拐、脅迫而成為妓女的女孩，那些為養家餬口、還債而作妓的女人們，都是大環境下的犧牲者，而非社會道德的破壞者，社會該給予的應是關懷和幫助，而不是歧視、欺凌和自以為高尚的道德感。
  回歸最原始，最純粹，最澄澈的觀念：不管是男人、女人甚至是第三性，都是人，不是嗎？

參考資料：
1. L’Apollonide: Souvenirs De La Maison Close (英文片名：House of Tolerance/House of Pleasures；中文片名：巴黎妓院回憶錄). Bertrand Bonello.2012.Film.
2. 羅莎琳˙邁爾斯 (Rosalind Miles) 著，《女人的世界史》，(台北市：麥田出版：城邦文化發行，1998)。
3. 王秋琪著，〈十九世紀法國公娼制度之初探〉，《中央大學人文學報》(中央大學文學院，2010年4月，第四十二期)，頁107-164。
4. 張彧鴻主編，呂清夫譯，《羅特列克──世紀末的哀愁》，(台北市：大陸書店，民國六十四年)。
5. 張澤乾著，《法國文明史》，(臺北：中央圖書出版社，1999年)。
6. Walkowitz, J. R. (1980). Prostitution and Victorian society: Women, class, and the sta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7. Carmen, A. & Moody, H. (1985), Working women: The subterranean world of street prostitution.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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